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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芝桂:我爸是矿工

发布时间:2018-05-10



李芝桂:我爸是矿工

  我爸是矿工

       一

  我爸是一名老矿工。

  我说这话没一点炫耀的意思。尽管当年年少的我曾一度认为,我爸的工作与解放军差不多,矿帽像极了钢盔,下井无异于上战场。但等到我也下井了,我才知道,我爸其实更像地下工作者,一是他确确实实常年在地下工作,二是他必须时时刻刻像真正的地下工作者一样,高度紧张,高度警觉,耳听八方,眼观四路,机警地躲蔽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危险。

  只是,我爸并没有革命战争片中地下工作者那般的身手敏捷,能言善辩,大义凛然。我爸不仅面像老实,甚而还有些木讷。在莲花老家,村里人还比较给他面子,一般称呼他的乳名“崽乃”,而在矿里,他的工友们则一律呼之“冇声俚”(大意是不怎么说话不大出声的人)。至于他的大名“继生”,则整日躲在户口本上睡大觉,无论乡间还是矿里,很少有人提起,估计也没几个人能够将这个名字与这个人清楚地联系在在一起。

  其实,小时候,村里人对我们家还是有些羡慕的,毕竟,矿工也是吃公家饭的。父亲每月都有个“十五号”,虽说也就三四十块钱,但那时猪肉也就七毛钱一斤。更为显眼的是,我家里有许多让村里人眼红心热的东西:粮票布票,蓝卡矶工作服,高帮套鞋,军用雨衣,肥皂,各式手套,黄色的翻毛猪皮靴。

  那时,常有亲戚上门与我妈套近乎,希望我妈给我爸说说好话,匀给他们一双套鞋或一件雨衣。

  而我们四兄弟在小伙伴们当中也是有些吸引力的。我爸每次回家,那个帆布提包里总会藏着一些苹果、梨子或包子、馒头之类的水果点心。这些东西,乡下的小伙伴不要说吃过,有些甚至看都没看过。有时与某位小伙伴玩得来,一时高兴,我也会掰一小块给他的,尽管内心有点不舍。

  在我的童年,我爸的矿工身份带给我的是一种荣耀与期盼。

                二

  我爸是个长得一点也不像矿工的的矿工。

  我说这话绝不是吹牛。我爸四十岁以前长得是一表人材,一米七二的个头,白净的脸蛋,说话细声细气的,根本就不像个“炭牯佬”,倒像个教书先生。我堂奶奶只要一与我妈吵架,就会说我妈配不上我爸,说我爸是瞎了眼,找了个不识字又长得黑的女人。

  其实,小时候,我私下也觉得我妈配不上我爸。这么标致的后生,怎么也要找个模样清秀点的长辫子姑娘。我那时就常在心里嘀咕,我长大了找老婆就不找我妈这样的。

  小时候,我妈常怀疑我爸在矿里有相好的。我爸的一些朋友也常常故意逗我:你爸与XX阿姨关系好,你可别告诉你妈。

  我小学一毕业就来到我爸身边。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矿里的教育条件要比乡下好,其实另一方面却是我妈的一着妙棋,有点让我潜伏到我爸身边的意思。我每次放寒暑假回到乡下,我妈都要旁敲侧击反复向我打听我爸的一些情况,比如他平常喜欢去哪些阿姨家里玩呀?他的被子是哪个阿姨帮忙拆洗缝补的呀?

  我每次都只能含糊其辞。其实,这并不是我爸对我有什么特别交待。只是我爸还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。至于我爸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,我就不知道了。

  我爸很胆小的,说话时,你如果不认真听,或耳朵有些背,你都听不清他到底说些啥。我甚至都没看到过他与哪位阿姨开过带荤的玩笑。

  我爸脾气也特好,从不与人争论什么。我从小到大,甚至没有挨过他一次打。这可一点不像我妈,我妈只要脾气一上来,通常是连骂带打,直到我们求饶为止。我爸甚而连砍柴这样的事,也懒得吩咐我去做。我俩偶尔煮饭炒菜(我俩以吃食堂为主),他都是从井下顺便带回一点废旧坑木,晒干劈开当柴火。

  只要成绩还过得去,我平时跟什么人玩,玩些什么,我爸一般是不干涉的。即使有段时间,我昏天黑地地看小说看电视,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  在我爸身边,我是过了几年自在日子的。

          三

  我爸是个让我睡不踏实的矿工。

  我爸是个怕死的人。虽然,他在家里从不提起井下的危险话题,但他在工友老乡们面前,只要一沾酒,这句话是经常要复习一下的:井下的事,哪里是人做的事?人都会吓死去!

  因为怕死,所以他刚开始参加工作时,一直坚持做小工,守守溜子。虽说工分少,钱赚得不多,但活轻,关键还相对安全。只是后来成家生子,一个人赚钱六个人吃饭,负担重,压力大。他没法子,只好硬着头皮做了大工。

  我爸在矿里辗转呆过东坑井、回采五区等多个区队。虽说他也有高小文化,却一直是个普通矿工。记忆中,他似乎只代理过一阵子值班长,但因为缺少霸气豪气,镇不住人,而且打架也很不在行,所以只尝了下“当官”的味道,便被免职了。当然,他被免职,我妈的解释却是另外一个版本:你爸这个人,太老实了,也不晓得拍个马屁求个人,一包烟都不舍得给领导抽,还想当值班长!

  我妈的解释也许是对的。我爸长年喝一块五毛的“尖庄”酒(后来经济条件稍好,便改喝五块钱的“堆花”酒),抽九毛钱的“瓷都”烟(有段时候还抽六毛钱的“禾河”烟)。只有过年了才咬牙买两包“大前门”待客。这样的低档烟酒,我估计就是厚着脸皮送给领导,领导也不会要的。

  做大工是非常危险的。大工就是采煤师傅,是真正的一线火线,是实打实的在阎王殿里讨生活。大热天,我们父子俩赤膊吃饭时,我常看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。有些煤渣深深地嵌进了肉里,怎么擦也擦不掉。有次,他下夜班回来,我甚至突然发现他的两颗门牙不见了。我后来才知道,他出班升井时,还刚迈进了一只脚,提升罐笼就突然启动,他往后一倒,人无大碍,两颗门牙却被磕掉了。自此,他说话就有些漏风,有些含混不清了。

  其实,从他做大工开始,我就经常睡不踏实。只要一到他正常下班的时点,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,我就忐忑不安。平时,只要一听到救护车的鸣笛,我就胆战心惊,下意识地会去想想他今天上什么班。我甚至多次梦见他在井下被一堆大石头压住了身子,只露出个头,在那里拼命地喊救命。这种滋味,非亲身体会难以言说。

  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,我大学毕业分配回矿在办公室工作期间,就曾亲历过一次重大井下伤亡事故。救护车的笛声一响,整个矿区都躁动起来了。一个班,井下几百人在作业,涉及到上千家庭。短短时间,整个三井井口广场,黑压压全是人,哭天喊地,凄惨异常。而那天,碰巧我二弟也在井下,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井口。而隔老远,就看见我妈也由我四弟搀扶着哭奔而来。此情此景,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。

  记忆里,那次有四位矿工兄弟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亲人。而我二弟虽然虚惊一场安全升井了,但全家却着实吓得够呛。我妈在当晚的饭桌上只说了一句话:咱以后哪怕是去讨饭,也不下这个井了!

          四

  我爸是个在职因病逝去的矿工。

  我爸的逝去有些突然。据我二弟讲,我爸那天上夜班,不小心弄伤了手指,下班后便去矿职工医院包扎处理。碰巧在医院院内遇到了一位做医生的熟人,两人自然要寒喧几句。末了,这位医生突然想起矿职工医院新购进了一台彩超,便对我爸讲,要不给你打个B超,反正是免费的。我爸是个老胃病,常到他那里做胃镜。

  我爸想了一下,反正免费,做就做一下吧。不曾想,这位医生做完后,却对我爸讲:老李,要不你还是住几天院吧,我给你开张病假条。

  我爸不免有些纳闷,平时想休息几天,找你开个病假条,你总是啰啰嗦嗦,现在倒主动给我开病假条。我爸内心里虽有疑问,却也不好拂人家的好意,便住下了。

  医生没跟我爸说实话,却将他的诊断结果告诉了我爸的朋友。我爸的朋友一听,当即叫上几个当时走得近的工友老乡赶到了医院。“老李,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不要想这么多!”我爸的朋友快言快语,只一句话就彻底击溃了我爸的精神防线。

  当时,我爸和我妈都瞒着我。待我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,前几天还在井下正常工作的他,此时连上厕所都需要有人扶着了。

  我爸走了,时在一九九四年七月初五。他在地下工作了一辈子,最终又去了地下。

  只是,我真心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要再做矿工了,毕竟他在那里单身一人应该没有家庭负担。如果没有机会做白领,哪怕做个稍有些技术含量的蓝领也行,再不济,就做个保安守守门。

            五

  我爸是矿工,我很多朋友的爸爸也是矿工,甚至我很多朋友现在仍是矿工。

  说句实在话,凡是有生命危险的职业都不是什么好职业。如果我说矿工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,估计广大矿工兄弟不仅会笑话我,甚至会打我的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在一次全省煤炭工作会议上,我曾亲耳听到一位省领导说过一句有良心的话:就是把钱放到井下工作面,叫有些人去拿,他们都未必敢去!

  因此,我只想说,虽然矿工真不是什么好职业,但矿工却是一个值得我们尊重的群体。

  我爸是矿工,我一直记着,无论过去,现在,还是将来。




  作者简介:

  李芝桂,1972年出生,曾用笔名阿贵,江西莲花人。曾在《散文百家》、《创作评谭》、《涉世之初》、《光华时报》、《当代社会保障》、《江西青年报》等报刊发表散文、诗歌、报告文学等百余篇(首)。出版散文集《行走微生活》。二十余岁时曾挂名江西省企业文联文学创研会理事、吉安地区作协理事。有作品入选《吉安地区文学作品选》、《散文百家十年精选》等多种选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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