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陈里
编者按:本文是作者四十六年前在石炭井四矿工作时,发表在省级公开刊物《宁夏文艺》1978年第2期上的一篇散文,后被选编收入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出版的《宁夏风情》一书。现经作者稍微修改,在本平台重新发布,以寄托作者对当年石炭井的回顾和追忆。分隔线下是正文。
巍巍贺兰山,十万大山肩并肩。把这许多宝山联结在一起的,是无数条金灿灿的公路,平展展的大路和银线般的铁路。山里,是星罗棋布的矿山、工厂,像一把宝石和珍珠撒落在群山间。山外,是塞上好江南,稻菽千重浪,黄水欢歌,千渠伴唱,矿山的路啊,北接呼鲁斯泰草原,南连百里平川,像金色的丝带,把贺兰山和北京相连,把祖国的大西北点缀得更加多娇,更加壮丽。
清晨,湛蓝的天际刚现出一抹光亮,太阳的笑脸还没有露出来的时候,矿山的路上就热闹开了。“嘟嘟,笛笛!”那是矿山的运输兵正用声声喇叭,唤醒群山。
车队排成了长龙,已经满载出山的货物,在盘旋曲折的公路上奔驰。二十年前,自治区刚成立的时候,这儿还是“风吹砂石跑,几根芨芨草”。现在呢,那根根芨芨草,早已变成了高大挺拔的几十丈高的烟囱了。雄伟的选煤楼,像个不知疲倦的巨人,每天吞吐成千上万吨煤炭。
一条条油光发亮的沥青大马路是那么宽广,可以并排开三辆大卡车。这盘绕着峰峦山坡的路,伸进了白云间,又把井下的百里巷道、地面的繁华市街紧紧相连。路旁,在平地崛起的厂房、医院、职工宿舍大楼中间,那些青翠欲滴的菜地和小树林,如绿宝石嵌在其间,给为塞上煤城增添了几分独特的特色。
这些矿山的路,条条通北京,条条与祖国各地紧紧相连。这些路给矿山送来了科学文化,送来了万种物资,送来了白山黑水的老矿工,刚卸下军装的战士,支援边疆的知识青年,促进了矿山日新月异的变化。
而矿区的煤产量的红箭头如骏马似的往前飞奔,又促进这条条矿山的路变平、变宽,变得更加壮观。你看,原先这儿是土路,后来变成了奔驰汽车的石子路;现在又变成乌黑闪光,黑绸带似的宽沥青路啦!这情景,真是令人心旷神怡。每当我在这崭新的路上走着的时候,矿山的路之悲惨往事涌上心头,使我激动不已。
当过脚头的老马头告诉我,在这儿发现有煤,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那时候,人们把煤叫做石炭,所以管这一带叫石炭井。
在这儿,只要哪块地皮露出黑褐色,你往下一刨,总能刨出一块乌黑发亮的煤炭。在冰封千里,朔风呼啸的冬季,放牧羊群和骆驼的贫苦牧人就这样,用刨出来的一小堆一小堆煤块,燃起了希望和光明的火焰。
可是,在黑暗的旧社会,温暖的火苗,带给穷人的却是更多的灾难和悲伤。那一年,从包头和天津跑来两个资本家,他们仅仅用几笼馍馍,骗来了好多银川街头破产的农民,在这儿办起了煤窑。
当时设备极其简陋,人们几乎是用自己的双手挖煤。挖出来的煤又由脚夫用毛驴和骆驼往外驮,到石嘴山装船运往包头和中卫。“叮咚,叮咚!”,崎岖不平的山间沟里,脚夫们穿着破大头毡鞋,跟在毛驴和骆驼后面,迈着艰难的步伐,在乱石中走出条条羊肠小道。这些羊肠小道上,洒满了他们的泪水,驼铃的声音是那么凄惨……。
“叮咚,叮咚!”,脚夫驮出来的是温暖,路边留下来的,却是他们的白骨。一月,两月,年复一年,他们驮出来的煤,可堆成多少座小山,而他们唯一的财产,只是一件满是虱子的山羊皮袄。
在干冷干冷的冬天,有一次,老马头赶的1只毛驴打了滑,将驮的一口袋煤掉进了沙河的冰窟窿里。等他将煤块拉上来时,他的双脚早就冻成冰蛋蛋了,浑身直打哆嗦。到了歇脚地,脚夫们偷偷打开了口袋,要架火给老马头取暖。可是,狠心的把头不准他们烧一块煤。就是这一次,老马头冻掉了几个脚趾头,差点送了命。
驼铃叮咚,叮咚!矿山的路啊,脚夫们都说是鬼门关,阎王道。叮咚,叮咚!这单调凄惨的驼铃声,伴着脚夫们度过多少个春秋……年年,月月,他们和路边的芨芨草一样,在荒山中挣扎,被狂风摧残,让砂丘埋葬。乌金似的煤,并没有给脚夫们带来温暖和光明,只给古老的贺兰山增添了血泪和尸骸。
叮咚,叮咚!解放以后,当驼铃重又在曲折的矿山道上响起来的时候,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老马头,已经成了勘探队员的向导了。这时候,勘探队员的旌旗,映红了贺兰山的笑脸。晚上,帐篷里通红的炉火跟前,年轻的勘探队员围坐在老马头的身边,亲亲热热地说着,笑着。年轻人对老马头说,这贺兰山,是宝山,是聚宝盆。
那些沾满脚夫血泪的矿山路,将会变成铁路和大公路,把深山的宝贝,源源不断的运走。连那些不起眼的煤末子,都可能制成银灰色的焦炭,制成钢铁般坚牢、棉花般轻盈、玻璃般透明的塑料;还能制成质轻保暖、挺括美观的锦纶;五颜六色的染料,芳香扑鼻的香料,多种油漆和农药……。
老汉像小孩听故事那样入迷地听着,像小孩一样天真地笑着。他眼前展开了一幅神奇的图画:黄河水面翻起了欢乐的浪花,贺兰山头飘着美丽的白云。山上,那些露出煤头的地方,开着一扇扇宽敞的大门,里面比银川的玉皇阁还亮堂,比西马营还热闹。条条马路上汽车奔驰;矿山的大路,像缎带飘出山,飘过河,一直飘到北京城,把贺兰山里的珍宝献给四化建设。
老马头的双眼亮了,绽满眼角的鱼尾纹舒展了,脸上像开了朶花一样。听着听着,他摸摸头上的小白帽,理理花白的胡子,站了起来,亮着嗓门说,“你们这些娃娃可真行!我在这山里走了一辈子啦,今儿才望见了幸福路!明儿,我们赶早就上山……”。
他爽朗地笑了,笑声融进了帐篷里的一片歌声中。不知是谁带头唱了起来:“宁夏川呀两头尖,东靠黄河西靠山,东有黄河一条龙呀,西有贺兰山宝疙瘩……”。歌声冲出帐篷,划破长空,在巍巍贺兰山上空回荡……。 岁月的脚步,以潮水般的流速在矿山流淌,当初老马头和勘探队员的脚印后面,千军万马的开矿大军奔进了贺兰山,一条宽敞的汽车路开了出来。当年插小旗,立标杆的地方,如今铁路、井筒连成串,滚滚乌金涌上来。涌啊,涌啊,把窄窄的小路都涌通宽了。
矿山的路,真是越来越宽,越来越美了。可是前几年,矿山的路却越来越难走。这一点,矿运输区区长马青山体会特别深。事情原来是这样的。那时刮来一股风,叫什么“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,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”,“宁要社会主义的低速度,不要资本主义的高速度”。这一刮,可把矿山的铁路、公路都刮没啦。
煤矿的三大害――水、火、瓦斯早叫矿山的主人制服了,现在煤运不出去,倒把人害苦啦。矿山的肚子被卡住,工人们心如火燎。矿党委扩大会上,马青山跳了越来,拍着胸脯,一字一句,如钢锤铁柱子一样铿锵:“开发矿业,这是毛主席的指示。这条大路,谁也堵不死。没有车,咱有人!不来火车,咱有推土机!用推土机把煤推开,照样能出煤!”
小马的话,说得大伙心里热乎乎的,会场里顿时活跃起来,人们纷纷出谋献策。会一散,小马便大步流星往推土机房走去。运输工人憋着气,鼓着劲,紧握着推土机方向盘,连轴转,不歇班。
他们咬着牙干,越干越来劲,很快就把选煤楼下的煤堆推开了,保证了出煤口的畅通。一天、两天;一月、两月……煤,照常在出,可是车皮仍然没盼来,煤山煤海越来越大,越来越多。漫啊漫,堆啊堆,把周围的几条大路都堆满了,直堵到运输区办公室门前。
每天,马青山要猫着腰才能钻进门。乌金似的煤山笼罩着矿山,像石头一样,压在马青山和矿工们的心头。看,好端端的矿山的路,竟被堵严了。人们每天上班,都得扛着自行车“翻山越岭”,在煤堆里艰难地行走。落地煤越来越多,马青山是运输区长,却无法把煤运出去,他怎能不急,怎能不气呢?这……简直是活人叫尿憋死了啊!金灿灿的矿山的路,何时再畅通呢?
打倒“四人帮”之后没多久,一天清晨,老书记满面红光地跑来找马青山。他带来了特大喜讯:党中央派来解放军和北京的火车头帮石炭井运煤。小马高兴得眉毛都跳到脑门上去了。“党中央也知咱石炭井,党中央还为咱们运煤操心!”工人们欢呼着奔赴相告,个个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。
突击运煤的任务没用一个月就完成了。选煤楼下面,平展展的大路又出现在眼前。在大路旁的广场上,召开了庆功大会。路边插着几十面红旗,像是燃烧的火苖,欢迎兄弟矿的代表来参观。真没想到,马青山的父亲――当年的老马头和他的孙子建宁也来参加大会。建宁还扛着个测绘仪呢。祖孙仨碰到一起,格外高兴。
忽然,马青山发现什么似的问建宁:“开庆功会,你还背这么个玩艺来干啥?”他是指测绘仪。没等建宁回答,老马头乐呵呵地抢先说:“嘿!你以为这煤拉完了就没事啦?你这个区长眼光太短浅了。自治区早有规划,要在你们这儿建高速公路呢。建宁他们地质局,又把我请来当参谋。要不,过几年你们出的煤翻几番,还不又把你这个运输区长憋坏了?”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,在群山中响起了阵阵回音。
百里矿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。显得格外粗犷。银线一样的铁路,金灿灿的公路,平展展的大路和无数纵横交错的小路。展现在人们眼里。为开出这些矿山的路,老一辈工人流下血和泪,我们这一代洒下了汗水。我们的下一代,一定会把这些路修建得更美,更现代化。我们的祖国,是光明的祖国;我们的贺兰山,是光明的贺兰山。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,一条大路在眼前,矿山的路,无比宽广。
我走在矿山的大路上,感慨万千。我想,矿山在百十年前并没有路。只是有人去走,才有了路。后来,走的人多了,才有了小路、大路、公路和铁路。可见,矿山的路是人走出来的。只要去走,就会有路,即使被阻,也会开通。生活中也是如此吧:只要我们去走,就会有路,越走越宽的路,通向未来,通向希望,通向光明灿烂。